幸運的套鞋
1.開端
在哥本哈根東街離皇家新市場①不遠(yuǎn)的一幢房子里,有人開了一個盛大的晚會,因為如果一個人想被回請的話,他自己也得偶爾請請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經(jīng)坐在桌子旁玩撲克牌,另一半的客人們卻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們現(xiàn)在想點什么來玩玩吧!”他們的晚會只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他們盡可能地聊天。在許多話題中間,他們忽然談到“中世紀(jì)”這個題目上來。有人認(rèn)為那個時代比我們這個時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熱烈地贊成這個意見,女主人也馬上隨聲附和。他們兩人竭力地反對奧爾斯德特在《年鑒》上發(fā)表的一篇論古代和近代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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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個大廣場,非常熱鬧。
這篇文章基本上稱贊現(xiàn)代。但司法官卻認(rèn)為漢斯①王朝是一個最可愛、最幸福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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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漢斯(Hans,1455—1513)是丹麥的國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國王。
談話既然走向兩個極端,除了有人送來一份內(nèi)容不值一讀的報紙以外,沒有什么東西打斷它——我們暫且到放外套、手杖、雨傘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這兒坐著兩個女仆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你很可能以為她們是來接她們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婦——回家的。不過,假如你仔細(xì)看一下的話,你馬上會發(fā)現(xiàn)她們并不是普通的傭人:她們的手很嬌嫩,行動舉止很大方。她們的確是這樣;她們的衣服的式樣也很特別。她們原來是兩個仙女。年輕的這個并不是幸運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傳送幸運小禮物的一個女仆。年長的那個的外表非常莊嚴(yán)——她是憂慮女神。無論做什么事情,她總是親自出馬,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放心。
她們談著她們這天到一些什么地方去過。幸運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幾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例如:她從一陣驟雨中救出了一頂嶄新的女帽,使一個老實人從一個地位很高的糊涂蛋那里得到一聲問候,以及其他類似的事情。不過她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卻很不平常。
“我還得告訴你,”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為了慶祝這個日子,我奉命把一雙幸運的套鞋送到人間去。這雙套鞋有一種特性:凡是穿著它的人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歡的地方和時代里去,他對于時間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滿足;因此下邊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
“請相信我,”憂慮女神說,“他一定會感到苦惱。當(dāng)他一脫下這雙套鞋時,他一定會說謝天謝地!”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對方說。“我現(xiàn)在要把這雙套鞋放在門口。誰要是錯穿了它,就會變得幸福!”
這就是她們的對話。
2.司法官的遭遇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醉心于漢斯的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湊巧得很:他沒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運的套鞋。他向東街走去。不過,這雙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300年前國王漢斯的朝代里去了,因此他的腳就踩著了街上的泥濘和水坑,因為在那個時代里,街道是沒有鋪石的。
“這真是可怕——臟極了!”司法官說!八械匿伒廊灰娏,路燈也沒有了!”
月亮出來還沒有多久,空氣也相當(dāng)沉悶,因此周圍的一切東西都變成漆黑一團。在最近的一個街角里,有一盞燈在圣母像面前照著,不過燈光可以說是有名無實:他只有走到燈下面去才能注意到它,才能看見抱著孩子的圣母畫像。
“這可能是一個美術(shù)館,”他想,“而人們卻忘記把它的招牌拿進去!
有一兩個人穿著那個時代的服裝在他身邊走過去了。
“他們的樣子真有些古怪,”他說!八麄円欢ㄊ莿倓倕⒓舆^一個化裝跳舞會。”
這時忽然有一陣鼓聲和笛聲飄來,也有火把在閃耀著。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個奇怪的游行行列走過去了,前面一整排鼓手,熟練地敲著鼓。后面跟著來的是一群拿著長弓和橫弓的衛(wèi)士。行列的帶隊人是一位教會的首長。驚奇的司法官不禁要問,這場面究竟是為了什么,這個人究竟是誰?
“這是西蘭①的主教!”
、俚溔珖肿鋈髤^(qū),西蘭(Sjaelland)是其中的一區(qū)。
“老天爺!主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兒要這樣做?”司法官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這不可能是主教!
司法官思索著這個問題,眼睛也不向左右看;他一直走過東街,走到高橋廣場。通到宮前廣場的那座橋已經(jīng)不見了,他只模糊地看到一條很長的溪流。最后他遇見兩個人,坐在一條船里。
“您先生是不是擺渡到霍爾姆去?”他們問。
“到霍爾姆去?”司法官說。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一個什么時代里走路!拔乙娇死瓜纱a頭、到小市場去呀!”
那兩個人呆呆地望著他。
“請告訴我橋在什么地方?”他說!斑@兒連路燈也沒有,真是說不過去。而且遍地泥濘,使人覺得好像是在沼澤地里走路似的!”
的確他跟這兩個船夫越談越糊涂。
“我不懂得你們波爾霍爾姆的土話!”他最后生氣地說,而且還把背掉向他們。他找不到那座橋,甚至連橋欄桿也沒有了。
“這里的情形太不像話!”他說。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的時代會像今晚這樣悲慘。
“我想我還是叫一輛馬車吧!”他想,可是馬車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輛也看不見。“我看我還是回到皇家新市場去吧,那兒停著許多馬車;不然的話,我恐怕永遠(yuǎn)走不到克利斯仙碼頭了!
現(xiàn)在他向東街走去。當(dāng)他快要走完的時候,月亮忽然出來了。
“我的天,他們在這兒搭了一個什么架子?”他看到東門的時候說。東門在那時代恰恰是在東街的盡頭。
最后他找到一個門。穿過這個門,他就來到我們的新市場,不過那時它是一片廣大的草地,草地上有幾簇灌木叢,還有一條很寬的運河或溪流在中間流過去。對面岸上有幾座不像樣的木柵,它們是專為荷蘭來的船長們搭起來的,因此這地方也叫做荷蘭草地。
“要么我現(xiàn)在看到了大家所謂的虛無鄉(xiāng),要么我大概是喝醉了,”司法官嘆了口氣說!斑@到底是什么呢?這到底是什么呢?”
他往回走,心中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更仔細(xì)地看看街上的房子。這大多數(shù)都是木房子,有許多還蓋著草頂。
“不成,我病了!”他嘆了一口氣!拔也贿^只喝了一杯混合酒!不過這已經(jīng)夠使我醉了;此外拿熱鮭魚給我們下酒也的確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務(wù)官的太太抗議!不過,假如我回去,把實際情況告訴他們,那也有點可笑,而且他們有沒有起床還是問題!
他尋找這家公館,可是沒有辦法找到。
“這真可怕極了!”他叫起來!拔疫B東街都不認(rèn)識了。一個店鋪也沒有。我只能看到一些可憐的破屋子,好像我是在羅斯基爾特或林斯德特一樣!哎呀,我病了!這沒有什么隱瞞的必要。可是事務(wù)官的公館在什么地方呢?它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子;不過里面還有人沒睡。哎呀,我是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開的門前,燈光從一個隙縫里射出來。這是那時的一個酒店——一種啤酒店。里面的房間很像荷爾斯泰因的前房①。有一堆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兩個學(xué)者坐在里面。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們對于這位新來的客人一點也不在意。
①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SchteswigHolstein)是德國北部的一個州。荷爾斯泰因的前房是一種寬大的房間,里面的陳設(shè)全是些粗大的家具、箱子和柜子等。
“請您原諒,”司法官對著向他走來的老板娘說,“我有點不舒服!您能不能替我雇一輛馬車,把我送到克利斯仙碼頭去?”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然后用德文和他講話。
司法官猜想她大概不會講丹麥文,因此把他的要求又用德文講了一遍。他的口音和他的裝束使得老板娘相信他是一個外國人。她馬上懂得了他有些不舒服,因此倒了一杯水給他喝。水很咸,因為那是從外邊井里取來的。
司法官用手支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思索著在他周圍所發(fā)生的一些怪事情。
“這是今天的日歷嗎?”當(dāng)他看到老板娘把一大張紙撕掉的時候,為了要打破沉寂,他說。
她不懂得他的意思,不過她把這張紙遞給了他。這是一張描繪訶龍城上空所常見的一種幻象的木刻。
“這是一張非常老的東西呀!”司法官說。他看到這件古物,感到非常高興!澳鯓优竭@張稀有的古畫的?雖然它代表一個寓言,但是它是非常有趣的!現(xiàn)在人們把這些常見的幻象解釋成為北極光;可能它是由電光所形成的!”
坐在他身旁和聽他講話的人,都莫明其妙地望著他。其中有一位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做出一種很莊嚴(yán)的表情,說:
“先生,足下一定是當(dāng)代的一位大學(xué)者!”
“哦,豈敢!”司法官回答說,“我所了解的只不過是一知半解,事實上這些事情大家都應(yīng)該知道的!”
“Modestia①是一種美德!”這人說。“不過我對于您的說法很覺得Mihisecusvidetur②;但我很希望能不下這個judici-um③!
“請問我現(xiàn)在很榮幸地得以交談的這位先生是作何貴干?”司法官問。
“敝人是一個神學(xué)學(xué)士!边@人回答說。
、倮∥,“謙虛”的意思。
、诶∥,“不以為然”的意思。
、劾∥,“判斷”的意思。
這句回答對于司法官說來已經(jīng)夠了,他的頭銜與他的服裝很相稱。他想,這一定是一個老鄉(xiāng)村教師——一位像我們在尤蘭①還能碰得見的怪物。
“此地的確并不是locusdocendi②,”這人說!暗蚁M阆露喟l(fā)表一點意見來啟發(fā)我們。足下的古典書籍一定讀得不少!
“唔,不錯,”司法官說!拔沂窍矚g讀有用的古典著作的;不過我也喜歡讀近代的著作——只是《每日故事集》③是一本例外;老實講,這類書我們太多了!
“《每日故事集》?”我們的學(xué)士問。
“是的,我指的是一般的流行小說!
“原來如此!”這人微笑了一下,“這些書寫得很聰明,宮里的人都喜歡讀;噬咸貏e喜歡讀關(guān)于伊文及哥甸先生的傳奇。這書描寫亞瑟王及其圓桌騎士的故事。他常常跟大臣們把這故事作為談笑的資料④!
“這本書我倒還沒有讀過!”司法官說,“這一定是海貝爾格所出版的一本新書了!
、儆忍m(Jutland)是丹麥的一個省份。
、诶∥,“文教地區(qū)”的意思。
、邸睹咳展适录罚ǎ龋觯澹颍洌幔纾螅瑁椋螅簦铮颍椋澹颍睿澹┦堑溩骷遥牵欤欤澹恚猓铮酰颍纾牛瑁颍澹睿螅雳梗颍涞牡谝徊啃≌f。
、軄喩醯膱A桌騎士是在歐洲流傳很廣的關(guān)于一群騎士的冒險故事。這兒是指丹麥國王漢斯與他的一個喜歡讀這故事的朝臣奧托·路德的一段對話。國王漢斯說:“這本書里所描寫的伊文和哥甸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騎士,像這樣的騎士現(xiàn)在再也找不到了!”奧托·路德回答說:“如果還有像亞瑟王那樣的國王,當(dāng)然可以找到像伊文和哥甸那樣的騎士的!’(見丹麥作家荷爾堡著《丹麥王國史》)
“不對,”學(xué)士說,“這書并不是由海貝爾格出版的,而是由高得夫里·馮·格曼①出版的!
“真的?他就是作者本人嗎?”司法官問!斑@是一個很老的名字!這不也是丹麥第一個印刷所的名字嗎?”
“是的,他是我國印刷業(yè)的始祖!边@人回答說。
談話一直進行得還不壞。這時另外有一位開始談到從前流行過一兩年的瘟疫:他指的是1484年的那次瘟疫。司法官以為他是在談霍亂病,所以他們的談話還勉強可以進行下去。
1490年的?軕(zhàn)爭離那時還沒有多久,因此他們自然也要談到這個題目。他們說:英國的海盜居然從船塢里把船都搶走了。司法官親身經(jīng)歷過1801年的事件,因此他也理直氣壯地提出反英的意見。除此以外,談話進行得可不太好:每一分鐘總有一次抬杠。那位了不起的學(xué)士不禁有些糊涂起來:司法官的最簡單的話語在他聽來不是顯得太粗魯,就是太荒唐。他們互相呆望著。事情一僵的時候,學(xué)士就講起拉丁文來。他以為這樣別人就可以懂得他的話了;不過事實上這一點用也沒有。
“現(xiàn)在您的感覺怎樣?”老板娘問,把司法官的袖子拉了一下。
現(xiàn)在他恢復(fù)了記憶力:在他剛才談話的時候,他把先前所發(fā)生的事情完全忘記了。
①這是漢斯王朝的丹麥第一個印刷匠。他在1495年出版的《丹麥詩韻》(DenDanskeRimkronike)是第一部用丹麥文印的書。
“我的天!我是在什么地方?”他說。他一想起這個問題就覺得頭昏。
“我得喝點紅葡萄酒!蜜酒和卜列門啤酒也好!庇幸晃豢腿苏f,“請您也來跟我們一起喝吧。”
這時兩個女孩子走進來了,其中一個戴著一頂有兩種顏色的帽子。她們倒出酒來,行了曲膝禮。司法官的背上冷了半截!斑@是怎么一回事兒?”他說。但是他不得不和他們一起喝酒。他們對這位好先生非?蜌猓盟喼辈粫缘迷鯓愚k才好。有一個人說他醉了,他對這句話沒有絲毫的懷疑,他要求他們替他喊一輛“德洛西基”①來。于是大家就以為他在講莫斯科方言了。
他從來沒有跟這樣一群粗魯和庸俗的人混在一起過。
他想:這真叫人相信這個國家退化到野蠻時代了。“這真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
不過,在這同時,他的靈機一動,想要鉆進桌子底下,偷偷地爬到門那兒溜出去。但是當(dāng)他剛剛一爬到門口的時候,別人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活動。大家抱住他的雙腳。這時,也算是他的運氣,他的一雙套鞋被拉掉了——因此整個的幻景也就消逝了。
司法官現(xiàn)在清楚地看見他面前點著一盞很亮的燈,燈后面有一幢大房子。他認(rèn)識這房子和它周圍的別的房子。這就是我們大家所知道的東街。他躺在地上,雙腳正對著大門?撮T人坐在他對面,在打盹。
、佟暗侣逦骰保ǎ洌颍铮螅幔瑁耄┦沁^去俄國的一種馬車。
“我的天!難道我一直是躺在街上做夢么?”他說!笆堑,這是東街!真是光明快樂,豐富多采!可怕得很,那杯混合酒居然把我弄得那樣醉!”
兩分鐘以后,他坐進了一輛馬車,向克利斯仙碼頭馳去。
他把他剛才經(jīng)歷過的不安和苦惱思索了一下,他不禁衷心地稱贊幸福的現(xiàn)實——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我們這個時代雖然缺點不少,比起他剛才進入的那個時代究竟好得多。
你看,司法官的想法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3.守夜人的故事
“咳,這兒有一雙套鞋!”守夜人說!斑@一定是樓上的那位中尉的套鞋。恰恰放在門邊!”
這位老實人倒是很想按按門鈴,把套鞋交給原主的,因為樓上的燈還是亮著。不過他不愿意把屋子里的人吵醒,所以就不這樣做了。
“穿上這樣一雙東西一定很暖和!”他說。“皮子是這樣柔軟!”鞋子恰恰適合他的腳。“這個世界也真是滑稽!中尉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在他溫暖的床上睡了,但是你相信他會睡嗎?他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呢。他真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既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他每天晚上總是去參加一個什么晚會。我希望我能像他,這樣我也可以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了!”
當(dāng)他說出了他的愿望以后,他所穿上的這雙套鞋就立刻產(chǎn)生效果:這個守夜人在身體和思想方面就變成了那位中尉。他現(xiàn)在是在樓上的房間里,手指間夾著一小張粉紅色的紙,紙上寫的是一首詩——中尉親手寫的一首詩,因為人們在一生中誰都有過富有詩意的一瞬間。如果一個人把這一瞬間的思想寫下來,那么他就可說是在作詩了。下面是中尉寫的詩:“讓我發(fā)財吧!”
“讓我發(fā)財吧!”我祈禱過好幾次,
那時我不過是一兩尺高的孩子。
讓我發(fā)財吧!我要成一個軍官,
戴上羽毛,穿起制服,掛上寶劍。
后來我居然也當(dāng)上了軍官,
可是很不幸,我一直沒有發(fā)財!
上帝呀,請您伸出援助的手來!
有天晚上——我是既幸福又年青,
一個七歲的姑娘吻了我的嘴唇,
因為我是一個擁有故事和童話的富人,
可是說到錢財,我仍然是窮得要命。
不過孩子對于童話卻非常歡迎,
所以我很富有,只是,唉,沒有錢,
我們的上帝清清楚楚知道這一點!
我仍向上帝祈禱:“讓我發(fā)財吧!”
那個七歲的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
她是那么美麗、聰明和善良;
唯愿她知道我心中對她的向往,
唯愿她對我好,像從前那樣。
但是我很窮,不敢對她表示:
這就是我們的上帝的意旨!
只要我發(fā)財,過得舒服和愉快,
我也就不在紙上寫下我的悲哀。
我熱戀的人啊,如果你對我了解,
請讀這首詩——它代表我的青春時代。
不過最好你還是對我不要了解,
因為我很窮,前途是一團漆黑——
愿我們的上帝祝福你!
是的,當(dāng)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他會寫詩的,不過頭腦清醒的人不至于把這種詩印出來罷了。這位中尉是正在戀愛和窮困之中,而且他的戀愛還是一個三角——也可以說是一個打碎了的幸福的四角的一半。中尉尖銳地感覺到自己的處境,因此他把頭靠著窗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街上那個窮苦的守夜人比我要快樂得多。他不知道我所謂的‘窮困’。他有一個家、一個老婆和許多孩子——他們?yōu)樗目鄲蓝餮蹨I,為他的快樂而歡笑。啊!如果我能變成他,我會比現(xiàn)在要幸福得多,因為他的確比我幸福!”
在一瞬間,守夜人又恢復(fù)到守夜人的原狀。原來他是由于“幸運的套鞋”的魔力才變成中尉的;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并不感到滿意,而情愿回復(fù)他的本來面目。因此守夜人又變成了守夜人。
“這真是一個丑惡的夢!”他說,“但是也夠滑稽。我覺得我曾經(jīng)變成了樓上的中尉,但這并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我想念我的老婆和孩子們,他們這時正準(zhǔn)備著大批的吻,要把我親個半死!
他又坐下來,點點頭。這夢并不馬上在他的思想中消逝,因為他腳上仍然穿著那雙套鞋。這時天上有一顆流星滑落下來了。
“它落下來了!”他說!暗锹湟猜洳煌甑,多著呢。我倒想更仔細(xì)地瞧瞧這些東西,特別是這一輪月亮,因為它不會從手里滑走的。我的女人經(jīng)常替一位大學(xué)生洗衣服,那位大學(xué)生常常說,我們死了以后,就從這顆星飛到那顆星。這話并不可靠,不過,假如真是這樣,那倒也很妙。如果我能飛到那兒去,即使我的軀殼躺在樓梯上,我也不在乎。”
在這世界上,有些話我們說出來的時候,必須萬分謹(jǐn)慎,尤其是當(dāng)我們穿上了“幸運的套鞋”的時候。請聽聽發(fā)生在守夜人身上的故事吧。
就我們?nèi)苏f來,我們差不多都知道蒸汽輸送東西是多么迅速;這種事我們已經(jīng)在鐵道上或在海上的輪船中試驗過。但是跟光線的速度比起來,這不過只等于樹懶①的動作或蝸牛的爬行罷了。光比最快的駿馬還要快1900萬倍,可是電的速度更要快。死不過是我們心中所受到的一種觸電,被解放了的靈魂,騎在電的翅膀上,就可以遠(yuǎn)走高飛。太陽只須八分和幾秒鐘就可以走完將近兩億里的路程。靈魂騎上電力,要走同樣的路程,只須幾秒鐘就夠了。就解放了的靈魂說來,各種行星之間的距離,不會比我們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大,甚至于還不會比住在近鄰的朋友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大。不過在人間的世界里,除非我們像守夜人一樣穿上了“幸運的套鞋”,我們的心一觸電,我們就永遠(yuǎn)跟身體分家了。
、龠@是中、南美洲所產(chǎn)的一種動物。它的舉動遲鈍,常常待在樹上不動。
在幾秒鐘之內(nèi),守夜人走了72.8萬里,到月亮上面去了。我們知道,組成月球的物質(zhì)比我們的地球要輕得多,而且還很柔軟,像剛下的雪一樣。他來到一群數(shù)不清的山組成的大環(huán)形山——我們早就在麥特勒博士①所繪的月球圖上看到這些環(huán)形山——他來到其中的一座山上。你也看到過的吧?在這一環(huán)大山當(dāng)中,有一個像鍋一樣的深坑,它凹下去有八九里深?酉旅嬗幸粋城市。它的形狀很像裝在玻璃杯里的水中的蛋白;這兒的尖塔、圓屋頂和像船帆一樣的陽臺,浮在透明的、稀薄的空氣中,也是同樣地輕,同樣地白。我們的地球浮在他的頭上像一個火紅的大球。
①麥特勒(JohanHeinrichvonMaAdler,1794—1874)是德國的一位天文學(xué)家。
他馬上看見了許多的生物。這些東西無疑就是我們所謂的“人類”了,不過他們的樣子跟我們顯然不同。他們也說一種語言,但是誰也不能指望守夜人的靈魂能夠聽懂。但是他居然聽懂了。
守夜人的靈魂懂得月球上居民的語言,而且懂得很透徹。關(guān)于我們的地球他們爭論了一番,他們懷疑地球上能不能住人,地球上的空氣對于聰明的月球上的居民說來一定是太厚,不適宜于居住。他們認(rèn)為只是月球上才能有生物,而且月球才是最初人類所居住的地方。①
不過我們還是回到下界的東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軀殼是怎樣吧。
他坐在樓梯上,一點生氣也沒有。他的晨星②已經(jīng)從他的手里落下來了,他的一雙眼睛呆呆地盯著月亮,尋找他那個正在月亮里游覽的誠實的靈魂。
、龠@篇故事里關(guān)于月球上的事情是出于想象的,其實月球上沒有水和空氣,也沒有生物和居民。
②這是守夜人用的一種木棒,它的頭上有一顆木雕的晨星。
“現(xiàn)在是幾點鐘了,守夜人?”一個路過的人問。不過守夜人一聲也不回答。于是這人就輕輕地把他的鼻子揪一下,這使他失去了平衡。他的軀殼直直地倒下來——他死了。揪他鼻子的人這時感到非常害怕起來。守夜人是死了,而且也僵了。這事被報告上去,并且也經(jīng)過了一番研究。第二天早晨這尸體被運到醫(yī)院里去。
如果這靈魂回來而到東街去找它的軀殼,結(jié)果又找不到,那可真是一樁有趣的笑話啦!很可能它會先到警察署去,隨后到戶口登記處去,因為在這些地方他可以登記尋找失物。最后它可能會找到醫(yī)院里去。不過我們也不必?fù)?dān)心,當(dāng)靈魂自己處理自己事情的時候,它是很聰明的。使得靈魂愚蠢的倒是這具軀殼。
我們已經(jīng)說過,守夜人的軀殼已經(jīng)被抬到醫(yī)院里去了,而且還被運到洗滌間去了。人們在這兒要做的第一件事當(dāng)然是先脫掉他的套鞋。這么一來,靈魂就回來了。它直接回到軀殼上來,這人馬上就活轉(zhuǎn)來了。他坦白地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你就是送給他兩塊錢,他也不愿意再嘗試這種事情。不過現(xiàn)在一切都已成了過去。
在這同一天,他得到許可離開醫(yī)院,不過他的套鞋仍然留在那兒。
4.偉大的一刻、一次朗誦、一件極不平常的旅行
哥本哈根的每個居民都知道哥本哈根佛列得里克醫(yī)院的大門的樣子。不過,也許有少數(shù)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會讀到這個故事,所以我們不妨把它描寫一番。
醫(yī)院是用一排相當(dāng)高的柵欄和街道隔開的。不過這些粗鐵桿之間的距離很寬,據(jù)說有些很瘦的實習(xí)醫(yī)生居然能從柵欄中擠出去,而在外面溜達(dá)一番。身體最不容易擠出去的一部分是腦袋。在這種情形下,小腦袋是幸運的了——這也是世界上常見的事情。作為一個介紹,這敘述已經(jīng)夠了。
一個年輕的實習(xí)醫(yī)生——此人的頭腦從生理上說,是頗為偉大的——這天晚上恰巧值班。雨在傾盆地下著;不過,雖然有這種不便,他仍是想出去——哪怕出去一刻鐘也行。他覺得自己沒有把這事情告訴門房的必要,特別是他現(xiàn)在可以從柵欄中間溜出去。守夜人留下的那雙套鞋正放在那兒。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是一雙“幸運的套鞋”。像這樣的陰雨天,它們對他是很有用的,所以他就穿上了,F(xiàn)在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從這鐵柵欄中間擠出去,因為他從來沒有試過,F(xiàn)在他就站在這兒。
“我的天,我真希望能把頭擠出去!”他說。雖然他的頭非常笨重,但是他馬上就輕松愉快地把頭擠出去了。這大概是套鞋聽懂了他的愿望的緣故。不過現(xiàn)在他的身軀也得擠出去才成。然而這卻辦不到。
“噢,我太胖了!”他說!拔移鸪踹以為我的腦袋最糟糕哩!現(xiàn)在我的身體卻擠不出去了。”
他現(xiàn)在又希望把頭縮回來,可是行不通。他只能自由地動動脖子,別的都辦不到,他當(dāng)時的一個感覺是要發(fā)脾氣,接著他的心情就低落到了零點!靶疫\的套鞋”造成這樣一個可怕的局面,而且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沒有產(chǎn)生一個解脫自己的愿望。沒有。他只是想掙脫,結(jié)果是寸步難移。雨在傾盆地下著;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的手又夠不到門鈴,那么他怎樣能獲得自由呢?他怕自己不得不在這兒待到第二天早晨。那時人們就可以去叫一個鐵匠來,把柵欄銼斷。不過這不是立即就可以辦到的。對面學(xué)校的男孩子不久就要起床,水手區(qū)的居民也將會到來,特別來看他被圈在枷里的樣子。這么一來,跑來看他的人比去年看角力比賽的人恐怕還要多了。
“哎呀!血沖進我的腦袋,我要發(fā)瘋了!是的,我要發(fā)瘋了!啊,我希望得到自由,那么我的頭痛也就可以好了。”
這句話他應(yīng)該早點說才好。他剛一說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腦袋就自由了。他趕快往里跑,“幸運的套鞋”所造成的這番恐怖已經(jīng)把他的頭弄昏了。
不過我們不要以為事情就這么完結(jié)。糟糕的事兒還在后面呢。
晚上過去了,第二天也接著過去了,誰也沒有來尋找這雙套鞋。
晚間加尼克街上的小劇場里有一個表演會,戲院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在節(jié)目中有一個新詩朗誦的項目。我們聽吧。詩是這樣的:
姨媽①的眼鏡
我的祖母是出名的聰明,
在“古時候”她準(zhǔn)會被燒焚②。
她知道古往今來的許多事情,
能看出下一年會有什么發(fā)生。
一直看到“第四十年”——真不簡單,
但她對于這事總是秘而不宣。
明年究竟有哪些事情重要?
一點也不錯,我都想知道:
我的命運、藝術(shù)、世事和國家,
但是我的祖母卻一言不發(fā)。
我只好逼她,這辦法倒生效:
她沉默一會,馬上就發(fā)牢騷。
這牢騷簡直等于對牛彈琴,
我是一個被她慣壞了的人!
“你的心愿這次我讓你滿足,”
她說,一面把眼鏡交給我。
“拿著它隨便到什么地方,
只要有許多上等人在場;
你可以隨便觀察什么人:
你看人只須用我的眼鏡。
相信我的話吧,他們顯出來
像攤在桌上被人玩的紙牌:
它們可以預(yù)言未來的事情。”
我說了聲謝謝,就跑去實驗,
但是,哪里有最多的人出現(xiàn)?
在朗利尼嗎?這兒容易傷風(fēng)。
在東街嗎?咳!這兒泥濘太重!
在戲院嗎?這地方倒很愉快,
它晚間的節(jié)目演得很不壞。
我來了!讓我介紹我的姓名;
請準(zhǔn)許我?guī)硪虌尩难坨R
來瞧瞧你們——請不要走開!
我要看看你們像不像紙牌。
我憑紙牌預(yù)言我們時代的特點——
如果你們同意,你們就不必發(fā)言。
我感謝你們,我請你們吃飯,
我們現(xiàn)在可以來觀看觀看。
我要對你、我和王國作預(yù)言,
我們現(xiàn)在瞧瞧這紙牌上有什么出現(xiàn)。
。ㄓ谑撬魃涎坨R。)
嗨,一點也不錯!我要大笑!
呀,假如你們能親眼瞧瞧!
這兒花牌的數(shù)目真是不少,
還有美人,完全是一整套。
那些黑東西就是黑桃和梅花,
——我現(xiàn)在要仔細(xì)地觀察一下。
我看到一位了不起的黑桃姑娘,
方塊賈克占據(jù)了她的整個思想。
這景象真使我感到陶醉!
這家的錢財有一大堆,
還有客人來自世界各地,
但我們不一定感到興趣。
至于國會?我們正有時間瞧瞧!
不過這類的事兒你將會讀到。
我多講話就會使報紙感到不安,
因為這樣我就打破了他們的飯碗。
至于劇院?它的創(chuàng)造?趣味?格調(diào)?
不,我不愿跟經(jīng)理把關(guān)系弄糟。
至于我的前途?這是自己的事情,
咳,你知道,我對于它是多么關(guān)心!
我觀看——我不敢說出我看到了什么,
不過事情一發(fā)生你就會聽到結(jié)果。
我們在這兒哪一位是最幸運?
最幸運?我們可容易得出結(jié)論!
這就是……不對,這容易引起反感!
也很可能弄得許多人不安!
誰活得最長?這位先生,還是夫人?
不成,這不是可以隨便講的事情!
我作預(yù)言嗎?不好,不好,不好!
你看,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一開口就要得罪人,我真感到難辦!
我還不如瞧瞧他們的思想和信念,
憑我全套預(yù)言的本領(lǐng),再作一次發(fā)現(xiàn)。
各位相信嗎?不,還是請各位發(fā)表意見。
各位心中有數(shù):我們快要無結(jié)果而散。
你們都知道,我說的話全是無稽之談。
可尊敬的列位,我要告辭,
我要感謝你們的好意。